在参与杨成林案办理的近四百个日夜，有太多的感想值得我去整理，但案牍劳形，许久不能得闲暇。从三月十日庭审结束至今，已有数日，一直想将这些感悟记录下来，聊以自慰，提笔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生怕尺短情长，言不尽意。辛弃疾有句的词很经典：“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虽未悟彻周天，但经此一役，却也成熟了不少，人确实是在经历世事中成长的。 

　　今年的三月，天朗气清，明媚的阳光下，万物似乎都焕然一新生机勃勃，又是一年春好处。人的心境很微妙，总是会因外部环境的变化产生起伏，古人云：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王阳明解读得更好，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耳。想起去年的三月，也是这个时节，锡林郭勒草原深处的看守所却略有一丝荒凉。记得那是一个沙尘肆虐的黄昏，已看不到草原的辽阔，小镇则愈发显得空旷，落日已被黄沙遮住了余晖，满眼尽是灰暗的世界。    

　　我们专案组刚结束几天的讯问即将离开看守所，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的犯罪嫌疑人杨成林与我们专案组的每个成员一一道别，他一时难以控制波动的思绪，仰天喟叹道：“我这一生，从农村家庭出生，到后来的富贵已极，再到今日的不得善终，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那一声叹息背后是悔恨、深痛、无奈、绝望，那种喟叹的背后是对一世梦幻的彻底的否定，没有对美好事物的不舍与眷恋，让人看不到尽头，已超越了悲剧的意义。 

　　通过案件的进一步审查，透过繁多的案卷、复杂的情节，让我逐步走近嫌疑人原有的生活世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头发斑白、锁链缠身、步履蹒跚的老人，曾经也是手握职权、腰金衣紫、一呼百诺的人物。身为国家工作人员，谁曾想其手中的职权，竟成为其敛财的筹码，数以千万计的钱款，一句话便囊括在手，不义而富且贵，在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儿子、情妇，或倚仗其位权鲜衣怒马、纨绔不羁。或爱势贪财、好利忘义。常言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人生的这盘棋，他最终走向死局。 

　　三月十日的夜晚，在历时四天的庭审即将结束，杨成林用长篇的悔罪书，总结了他人事倥偬的半生，无穷天地，幻化人生，他经历了迷失、放纵、落空，对妻儿的愧疚，对党国和人民的负罪，让他痛心疾首、老泪纵横，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颤抖的双手中紧握着的手稿，寂静的法庭，庄严的国徽，每一颗跳动的心脏，或敏感脆弱，或黯然深情，无不受到极大的触动。身为公诉人，我们比任何人更明白众生的苦难和人世间的大爱，然而这一刻，于他是一种救赎，于我却是一次洗礼。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这个念想是支撑人们走下去的动力，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亦或是一名囚犯，于人皆然。这种念想或许是父母的期许、子女的期盼，爱人的相伴，或许是对物欲的贪婪、对美色的垂涎、对权力的梦寐以求，亦或许是信仰的坚守、志趣的陶冶、理想的激励，有的念想是你经历人生挫折和苦难时引领你走出困境迈向辉煌的灯塔。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以这样的理由答复朋友对他的疑虑，“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正是这种对梦想的坚守，才有了对生的渴望，才会创作出光照五千年青史的鸿篇巨著。煌煌史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有的念想则会让你迷失自我，堕落至无间地狱，那些对金钱、美色、权力的迷恋乃至深陷的人，都以人财两空、劳燕分飞、身陷囹圄为结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此作出评判：“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这样的念想是歪念、邪念，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讲到“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这样的歪念、邪念，必然招致祸端、徒增烦恼。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杨成林在忏悔书中讲到：“在人生这个果园中，结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唯独没有如果”，我能够理解他的追悔莫及，但人世就是如此的残酷，不容许任何假设，如果还有“如果”，人生不会有苦果。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句话，我深以为然，“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天地不仁，以个体生命为实验，而这实验，没有一个人能输得起，在这人生的旅途、生命的列车上，不堪生命之轻的人难当死亡之重，担当生命之重的人，将会享受向死而生。 

　　在结束庭审的那一夜，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如此的美妙且富有诗意，万家团圆、烟火人间，收音机里刚好播放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柔美的旋律，经心的歌词，像是从自己的内心响起，反复吟唱，不觉得让人流出感动的泪水，飒然间也忘却了满身的疲倦。当我轻轻地迈步走进家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等待我的妻子露出的笑脸还有她怀中熟睡的婴儿，一切竟是如此的圣洁。 

 

后记： 

　　《金刚经》末尾有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者单位：包头市昆区人民检察院  杨峻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