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季无雪的塞外青城，春节过后竟然连下几场雪，令气温骤跌、春寒料峭。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清晨，我家阳台上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朵牵牛花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悄然开放，在凛冽的寒风中张扬着生命的美丽。蓝紫色的花冠，娇嫩的花蕊，青翠欲滴的绿叶，藤蔓缠绵，极尽绮丽之姿。我的心为之一动，不由地弯下身来，双手合拢，轻轻捧起一朵绽开的花苞，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用心感受着如此强烈的新春的气息。

    这时，耳边仿佛忽然响起了父亲那浓重的冀中口音:“琴啊，咱院子里的牵牛花爬了一尺多高了!”想起已经长眠在故土的父亲，抑不住心底的思念之情喷涌而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睹物伤情，我不禁潸然泪下！

父亲爱花，一生奔波劳顿的他退休后在我家窗台上、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每当春天来临，各种花儿姹紫嫣红，春色满园，常常成为邻居和行人驻足观看的亮丽的风景。尤其是那一排排弯弯曲曲地顺藤爬上房檐的牵牛花，一蔓繁花，争奇斗艳，使我家满窗浓绿，掩映在花团锦簇之中。然而，十七年前的初夏，当牵牛花刚刚爬上窗台、父亲对我说那句话的不久，他老人家便因突发心脏病，永远离开了我们，给我们留下永久的心痛！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亲年过半百、母亲年近不惑时方得我。当时，我上面已有一哥仨姐。那时，正值六十年代末，国家经济萧条，家境窘困，加之又是女孩儿，一些好心的人曾劝父母将我送人，但父亲毅然决然地留下了我。听母亲说，父亲自幼失去父母，饱受人间辛酸，所以格外疼爱自己的孩子，宁肯自己吃再大的苦也不愿让孩子们受半点委屈。当年他从河北老家到天津谋生，自己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地不断往回寄钱，就怕饿着孩子们。后来从天津下放支边带全家来内蒙古时，我的姨和舅们担心我家孩子多，到西北会吃苦，非要留下我的两个姐姐在津跟他们一起生活，但父亲舍不得，婉言谢绝了亲人们的好意。他说，一家人生死在一起！我是在内蒙古出生的。不争气的我生下来不久就害了一场大病，生命危在旦夕，来不及送大医院。父亲镇定、果敢地让当时我家所在兵团连队里的一名军医在简陋的条件下进行手术，才救了我的命。听哥姐说，我两岁时还不会走、不会笑，为了悉心照看久病不愈的我，母亲丢掉了工作，父亲一人挑起了养活全家的重担。纵然如此，长大后的我却在感情上总是对父亲疙疙瘩瘩的，很少与他亲近，根本不懂得父亲对我那如山似海般的深爱。

   我记事较早。童年时的两件事，使我与父亲拉大了距离。一件是六岁那年，母亲带我回京津探亲久住，回来后发现小伙伴们都上学了，我哭着喊着也要上学。因年龄不够又早已过了开学日期，父亲拉着我跟老师好说歹说，学校才勉强收下我。上学后，我发现同学们的父亲大多都很年轻，只有我的父亲已经岁数大了，虚荣心作祟，由此便开始不高兴，不愿让父亲再送我去上学。另一件是不久后放假时，远在天津的二姨病重，母亲要赶回去照料，不能带我一同去，而我却非要跟着。母亲就要上车了，我还哭着拽着她的衣服不放手。这时，父亲一把将我拉在一边，用一根木条打了我。从此，我便开始惧怕父亲，总是躲着他。

    我虽然很小就上了学，但学习很好，还当了班长，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和优秀少先队员，奖状把家里的墙上都贴满了。每当我拿回去奖状时，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写满了笑容，而我却总是小嘴一噘、不屑一顾。父亲非常聪明能干，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他在我家房后开辟了一块菜园，自己种了很多蔬菜，极大地丰富了全家人的餐桌。每到夏天，贪吃的我总是盼望着早早吃上又红又甜的西红柿。每到西红柿快熟的时候，父亲一下班便在小菜园里转来转去，掐掐这个、捏捏那个，哪怕找到一个一面略开始泛红、稍微软一点的柿子，他都赶快摘下来拿给我吃。每每从兜里掏出来笑着冲我摆一摆，想让我跟他亲近后再给我，我却总是冲上前去一把抢过来就跑。而当我有求于父亲时，往往就厚着脸皮磨他。比如，让他给我焊冰车、扎风筝、做玩具啦，等等。父亲总是不顾工作的劳累和维系全家人生计的艰辛，想方设法地满足我的要求，使我度过了一个快乐无忧、丰富多彩的童年。那时，我们吃供应粮，40%的白面、60%的玉米面和杂粮。母亲蒸窝窝头的时候，总是同时蒸上几个馒头让我和父亲吃，而父亲却总把馒头让给我吃。不懂事的我，白面馒头上沾上一点玉米面竟然也要抠下去……

    就这样，父亲一天天苍老了，我一天天长大了，哥姐们也都相继在外求学、工作。上初中时，我也离开父母，跟着已成家的大姐在旗里一所重点中学就读。因为贪玩和爱看电影，假期很少回家探望父母，丝毫没有感知二老的孤寂和他们对我无尽的牵挂、思念，还有望眼欲穿的翘首盼望。那时，唯一一次从心底萌发对父亲的思念，是一次偶遇。那天，我正在街上玩，突然发现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上装满了家具，而父亲正坐在一个柜子上。他也一下认出了我，扶着车帮猛地站起来高喊：“琴啊，咱搬家了，搬到团部去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大卡车就飞逝而过。望着一年多没见、远远还在向我挥手的父亲的身影，那一刻，骤然激起我心底对父亲缘于血缘亲情的爱和思念，泪珠一下滚出了眼眶。很快，我就回家去看望二老。当时母亲又回津探亲了，只有老父亲一人在家。见我突然回去，年迈的他高兴得竟不知所措，急忙给我煮了几个我最爱吃的咸鸡蛋，用慈祥和怜爱的目光看着我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光。

父亲退休后，我家从兵团搬到旗里，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为了早日参加工作，我考上当地的一所技校，并很快担任了所在班级的班长和学校学生会干部，父母非常欣慰和自豪。我和父母又在一起渡过了一段幸福温暖的时光。每天放学回家，父亲总会准时守在大门口为我开门；他时常擦洗、维修我的自行车，使我的车子总是光亮如新、十分好骑；依旧贪玩的我常常和同学玩到晚上十来点钟才回家，而父亲总是拉着院灯、等着给我开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生病了，需要吃中药调理。年迈的老父亲在我家院子里搭起一个简易凉棚，生上火炉，冒着酷暑天天为我煎药。他坐在凉棚下，穿着一件大背心，脖子里搭着一块白毛巾，一只手扇着扇子，另一只手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眼睛紧盯着药壶，难闻的中药味在热浪中弥漫……那个情景，如今时常在我的泪光中重现，成为记忆中永久的定格！

    毕业后，我凭借自己学业上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被择优分配到一家政法单位工作。看着头戴大檐帽、身穿绿色制服的我，二老的心里乐开了花。父亲提出要去我的单位看看。一想到同事们的父亲大多都是当官的，而自己的父亲只是个普通退休工人，虚荣心依旧作祟的我选择了一个星期天带父亲去了一趟我的单位。尽管如此，父亲还是非常高兴，他一再告诫我，一定要清白做人、公正做事，永远记住汗珠子掉下来砸脚背挣来的钱最踏实！

这句话，后来成为父亲留给我的、使我终身受益的宝贵精神遗产，鼓舞、鞭策和激励、警醒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踏实做人、勤勉敬业、吃苦耐劳、清正廉洁，不断战胜各种艰难险阻，执着地追求和成就一个个梦想。从旗县到市里，又到自治区首府工作，一路奋力前行，用自己的双手和勤劳智慧，用辛勤的汗水和付出，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兑换着干干净净的幸福！

    可惜，父亲没能陪伴我走到今天。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没等我好好地回报、孝敬他老人家，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使我终生内疚、懊悔不已，叫我惭愧、催我自省！在那个生死离别的时刻，当医生遗憾地表示放弃抢救时，我发疯似地扑到父亲的身上，用尽全身之力给他进行人工呼吸，饱蘸着泪水亲吻着他的额头、脸颊，被医生含泪强行拉开。给予我们生命、抚育我们成长、一生历尽沧桑的父亲，带着对我们无尽的牵挂，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那时，除了痛彻心扉的悲伤，我尚未真正理解父爱的真谛。直到我成了家，自己有了孩子，特别是人到中年，才逐渐体会和读懂父母那深深的爱，尤其是父亲那无言的大爱！

    母爱是细腻、直接的，而父爱是博大精深的。父亲的爱，藏在粗糙的双手中，藏在严厉的目光后，藏在刚强的心底。它深沉、厚重、严肃、炽热，伟岸如青山，圣洁如冰雪，温暖如阳光，宽广如大海！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的水;前进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时,父爱又是鼓励和警钟。父亲给了我们生命，用宽阔的胸膛为我们遮风挡雨、用铁一般的臂膊养育呵护我们、用顽强的意志培养教育我们，用勤劳的双手为我们创造幸福的生活。父爱同母爱一样的无私，不求回报；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才能读懂。它往往会被忽略，常常不被感知、不被理解，甚至还招来怨恨，但父亲从不计较，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支撑着家。父亲的爱，无处不在!

亲情是永恒的主题，

父爱是不灭的记忆。

穷尽我一生来珍惜，

也难挡年华的逝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小小的牵牛花虽无菊花的高雅、牡丹的富贵，却清纯质朴、生生不息，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它给世界带来的娇美，与无数草根一样，绵延无尽，遥指永恒。这也不正是父亲一生的精神写照吗？前几天，当年连队的知青们在北京聚会时，还专门为德高望重的父亲默哀。朵朵盛开的牵牛花啊，请寄托我对父亲无尽的哀思!我将倍加珍惜地去爱我那健在的老母亲，愿她健康长寿!请父亲放心，也愿生前乡愁不断的您魂归故里、永远安息，在另一个世界里幸福安康，洗去一生的颠簸与劳顿。我们永远怀念您！